我的学术旅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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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罗马到米兰
十五年前,我在意大利罗马LUISS大学攻读政治哲学的博士学位。为了通过中期测试,每个博士生被要求阅读近3000页的英文文献。在读到以赛亚·伯林在《自由的两种概念》一文中对“积极自由”的阐述时,我感觉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样,突然明白了内心中那股不断推动自己前进的力量,那就是“自由”。从那以后,我便立志要将“自由”概念作为我研究的方向。
然而,LUISS大学的博士导师组里却没有专门研究自由的导师。于是,有老师推荐我去米兰近郊的Pavia大学拜见卡特教授。卡特教授是研究“自由”概念的专家。出版了近600页的《度量自由》一书,在《伦理学》等顶尖学术期刊上发表了好几篇关于自由的论文,而且还是《斯坦福在线哲学百科全书》“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”词条的撰写者。如果说,读到伯林的《两种自由概念》让我感觉“一见如故”;那么,求学于卡特教授门下就是我学术生涯里的第二次“一见如故”。
罗马特米尼火车站
卡特教授的家在米兰。于是,在撰写博士论文的最后一年中,我大概一个月就要往返罗马和米兰一次。早晨8点,在罗马市中心的termini火车站搭乘欧洲之星列车,大概4个小时的旅程就能到达高大巍峨的米兰中央火车站。这座建筑用大理石建造而成,车站内空旷宽阔。衣着时髦的人们来来往往,不时有优雅的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,发出“咯咯”的回响,就像在厚重的历史上奏响的时尚之音。
米兰大教堂
从火车站到卡特教授家要经过米兰大教堂,我一边走一边凝视着这座如冰山一般雪白高耸的哥特式建筑,就像看到了心中的力量在向上生长。
中午,卡特教授会在家里做一些简单的午餐请我吃。我们吃着英国绅士做的意大利面,聊着中西文化的各种话题,既有趣又温暖。吃过午饭后,卡特教授开始和我讨论我的博士论文,有时候他会翻箱倒柜地去书房帮我找参考的文献,有时候他拿着手改过的论文逐字逐句地讲,甚至还会纠正我中式英语中的一些粗浅的语法错误。有一次,我还幸运地获赠了他的博士论文《度量自由》一书。
大概下午4、5点的时候,我就必须从卡特教授家出发了,要不就赶不上晚上6点回罗马的火车。上车4个小时之后,我回到了罗马termini火车站。再乘坐满载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自己的住处。公交车上都是夜归的移民,相互推攘着。我紧张而小心地保护着自己,怕在混乱中被人占了便宜。快到夜里12点的时候,我终于安全地回到了住处。洗漱完,安心地躺在床上,一夜无梦。
悬崖山庄之旅
这样的学术旅行一直持续到我毕业前的一个月。2007年7月,卡特教授已经放暑假了,正与家人在弗洛伦萨附近山区里的一个庄园度假。在论文答辩之前,我非常希望能当面和卡特教授确定一些细节问题。当时,我母亲也因为要参加我的博士答辩会来到了罗马。于是,卡特教授便邀请我和母亲去他们在Corbezzi小镇附近的庄园里小住。
我和母亲在弗洛伦萨乘上了通往山中庄园的列车。这是那种老式的窄轨火车,哐当哐当地在悬崖峭壁间穿行。我坐在车窗边,有些害怕地往窗外看,火车的速度惊人地快,轨道两旁就是万丈深渊,我心里不由得紧张。感觉自己就是这辆飞驰在悬崖顶端的火车,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,而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行使的方向。这大概就是我在论文答辩之前的内心写照!
夜幕中的弗洛伦萨
火车终于到站了,我远远就看见卡特教授在车站接我们。然而,令人猝不及防的是,此时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,我使劲摁开门的按钮,母亲甚至还踢了几下车门……我心里紧张地要命。天哪!要是火车开走了可怎么办啊!在这悬崖顶上……哐当一声,车门终于开了,卡特教授笑盈盈地站在我们面前。我长舒一口气,原来一切都只是有惊无险。
第二天一早,卡特教授一家、我和母亲一起吃早饭。卡特教授的夫人Maria做了“诺玛意面”(pasta alla norma),里面有里考塔奶酪(ricotta cheese)和茄子。我母亲完全忍受不了奶酪的气味,这让卡特教授的两个儿子非常兴奋,他们又跳又叫,觉得这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。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卡特教授的家人。当时,那两个男孩大概在7、8岁的年龄,非常地活跃,这让我在许多年里都误以为卡特教授有三个儿子。直到十年之后,在剑桥又见到卡特教授的小儿子,才解开这一误会。
吃完早饭,卡特教授的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,我母亲一个人在附近的山间小路上散步。我和卡特教授讨论我博士论文的最终稿。卡特教授还是一贯的分析风格,追问我每一个观点的理由,逼我澄清自己的思路、完善每一步论证。我们讨论快结束的时候,母亲采了一大束野花回到庄园,鲜花插在花瓶里,我的心情好了许多。那次讨论之后,我对自己的论文增强了信心,坐悬崖火车回去的路上,也没那么害怕了。
7月中旬,博士答辩会在罗马LUISS大学举行。据我母亲的观察,我从头至尾没有表现出紧张和不自信(其实心里还是很紧张的)。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陈述和问答,我最终顺利地通过了答辩。当看到庆祝用的香槟酒被端上来的那一刻,我心里像鲜花盛开了一样美。我们同年的博士生有8人,只有4人在当年通过答辩,而我是其中唯一的女生。
从剑桥到伦敦
博士毕业十年之后,我有机会到英国剑桥大学访学。此时,我已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年青学子,甚至还拖儿带仔,但我仍然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那股力量,激励着我的学术旅程。
昆汀·斯金纳教授是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剑桥学派的著名教授。一到剑桥,我就非常想去拜见他。但与其通信之后我才知道,他当时已经不在剑桥大学,而是去了伦敦女王学院。而且,我们第一次通信的时候,他正在美国访学。斯金纳教授说,他在来年的二月份会回伦敦。于是,我们便约定在第二年二月的某一天在伦敦女王学院见面。
剑桥大学国王学院
这一天,我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学校,一路骑着自行车飞奔到剑桥火车站,买了火车票赶去见自己心目中的“学术偶像”。从剑桥到伦敦,最快的列车大概只需要50分钟,慢车也就1个多小时。到了伦敦国王十字火车站,我又换乘了地铁,大概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斯金纳教授的办公地点。
约定的时间还没到,我就在斯金纳教授办公室的楼下转悠。这让我想起,十几年前我刚从清华大学化学系转入哲学系,第一次去拜见我的硕士导师万俊人教授的情形。当时,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,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到达了万老师家楼下。由于约定的时间还没到,不敢贸然打扰,就在导师家楼下闲逛。不曾想却引起了保安的注意,被盘问了半天,直到出示了学生证,才得以脱险。
我准时在约定的时间敲响了斯金纳教授办公室的门,斯金纳教授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。询问我到剑桥访学的相关情况,以及我的研究方向、研究内容,等等。在这次见面之前,我准备了与斯金纳教授的学术研究相关的一系列问题,这时,我便一一地向他请教,不时地做着笔记。斯金纳教授还非常高兴地告诉我,他会很快访问北京,也问起我中国的一些情况。最后,斯金纳教授问我,和他见面之后我会去哪里,我说我会立刻会剑桥去。他哈哈笑了两声,说道:“你应该去国家美术馆、大英博物馆、白金汉宫这些地方转转啊!大老远从剑桥跑过来,何不在伦敦多转转呢?”我抿嘴笑着,没有回答。
从斯金纳教授的办公室出来,我就径直赶往了伦敦国王十字火车站,买了最早一班回剑桥的火车票,赶回剑桥。其实,我必须在下午3点之前赶到孩子的学校接他放学。这就是我对斯金纳教授的提议“笑而不答”的原因。为人妻、为人母之后,我倍感兼顾事业与家庭之困难,时时感到力不从心;但我心中那股力量仍然在激励着我,尽一切可能,奋力向前。
本文作者与斯金纳教授的合影
从济南到北京
时光不会倒流,故事却可能重演。一年前,卡特教授当初在我的博士论文序言里提到的那份“荣幸”,也机缘巧合地来到我的生命中。
2018年4月,我收到一封学生来信,一个已经考上人民大学硕士的学生想要选我作硕士导师。我希望能见见这个学生,便与她约定某一天在办公室见面。见面那天,学生准时来了,一个很文静的女生。谈论之中,我才突然意识到,这个孩子是山东大学的本科生,并非像我先前以为的,是人民大学自己的本科生。为了与我在约定的时间、地点见面,她是专程从济南赶过来的,当天还没法回去,得在北京住一夜。而且,她在过来之前,还不知道我是否会答应做她的硕士导师。
那天,我当场决定收她做自己的硕士生。因为,我清楚地知道,一个如此珍惜与导师见面机会的学生,一定会珍惜在人民大学学习的时光,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教导和希望。
学生们把师门微信群起名为“追寻自由”,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。虽然,近五年来,我的研究重点已不再是自由理论。但是,那种“追寻”的精神,还是时时激励着我,也激励着我的学生们。
回首往事,追忆那些或远、或近的学术旅程,所有不计得失的孜孜以求……我时常会问自己,我苦苦追寻的到底是什么?有时候“追寻”的是同道知己,有时候是良师益友,有时候是“学术明星”,有时候是知识、是智慧……其实,在这所有“追寻”的背后,有一个终极的原因,那就是“梦想”。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……”学术让我走出家门,“梦想”激励我走遍世界。
致谢:感谢公众号她哲学授权,ID: herthinki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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